过去十五年,中国大陆关注“世界摄影”,或我称之为“严肃摄影”的人士,若其年龄正在四十岁上下,那么,阮义忠的名字想必在他们心中无可替代--他是一位世界摄影之于中国的启蒙者与传道者,我甚至听说,好几位大陆摄影家以“摄影教父”这样的尊称给予阮义忠。
倘若以上说法言过其实,那么,至少在我,阮先生是一位令人心悦诚服的老师。二十二年前当我去到美国,旋即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世界摄影集与摄影展览中。我被震撼、吸引,然而迷失其间;1980年代末,我首次读到台湾雄狮美术出版,署名阮义忠的“世界摄影大师”上下册系列,详读其中每一篇文章,仿佛聆听教义、加入党派。从此,摄影成为我在绘画之外的“第二信仰”,在绘画的门户之外豁然望见另一宽广的视界,从中找到我面对世界、抱持勇气的坐标与照明--1995年藉台北展览的机会,我擅自寻上门去,在阮先生的编辑部与工作坊见到这位领路人,当面向他表示敬意。
中国大陆有许许多多艺术家、理论家、美学家、出版家、策展人,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文艺名流。可是我们这里没有阮先生这样的角色。怎样的角色呢?我称为“单独行进的人”。
过去二十年,我有幸结识了导演侯孝贤、影评人焦雄屏、作家朱天文、美学家蒋勋、舞蹈家林怀民、诗人兼报人杨泽、画家兼评论家杨识宏、文化研究者陈传兴,还有我正在谈论的阮义忠--他们都是我所谓的“单独的人”。他们背后没有电影学院、电影协会、作家协会、文艺家联合会、美术家协会、摄影家协会……就我所知,他们青少年时代经历过宝岛的“戒严时期”与“解禁时代”,但没有被“文革”侮辱过;他们大抵出过洋、游过学,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在“上山下乡”或政治运动中虚掷年华;他们之所以拍电影、写剧本、弄批评、出文集、组舞团、成立私人摄影作坊,仅仅因为个人的雄心、热情、才能与韧性。他们没有官方名份与管制,也未必获得社会的怂恿或理解;在他们的声誉和成就背后,大陆同行恐怕不清楚他们曾经何其艰难寂寞,因此,这是最重要的一层:我们也难以设身处地感受到他们的自由与独立。
是的,他们出自台湾,台湾因为他们,在过去二三十年间发生了当代艺术,但他们并不一定代表台湾。他们所能拥有并把握的只是各自热爱的艺术与事业,此外便是自己的名字。
因此,当我去年十月间在北京紫禁城国际摄影展与阮先生重逢,他与共同支撑摄影杂志的妻子是被主办方邀请的贵宾,但他们淹没在种种大陆官方团体、机构、组织的阵营中,就像在台北人丛中一样孤单。可是随即我看见好几位大陆著名个体摄影家绕过饭桌来到他面前,怀抱着个人对个人的敬意,请求签名与合影。那天,老朋友阿城第一次见到他,我真高兴听到阿城对阮先生说:“你也是我的摄影启蒙者!”
启蒙,“星星之火”是也。经阮先生自上世纪70年代率而点燃,与他守护至今的,似乎便是他妻子与他在台北的那层楼面。我愿意相信在他之外,台湾本土有不少矢志于创建摄影文化的人士,大陆这二十多年来,也自有一群矢志于介绍世界摄影的研究者与活动家。然而以孤勇与资金,草创据点,自成阵营,将摄影文化在岛内、大陆,及海外华语世界中的传播、深化、开展,作为志业而持久不坠,其杂志《摄影家》的品质与声誉竟远及欧美,使西方摄影文化亦予见重者,恐怕惟阮先生一人。他的志业在台湾开花结果,我不是见证人,但我亲见90年代大陆个体影人及影像作品的渐有层次、渐入佳境,与阮先生的书籍、杂志及相关文本的渗入与影响,大有前因后果之缘。而在大陆被淹灭长达六十多年的北京摄影家方大曾及其作品,在《摄影家》杂志以专辑的形式得以全面的介绍,也是靠了阮先生的法眼与热心--这些功德,阮先生当初那里想得到呢,他只顾径自做事,一步一步向前走。
阮先生做的是一位学者的工作。他的文章、他的人,却是耿耿热肠,有大关怀,有大理想。我从未见他以自己的研究居高自利,煞有介事。他向渊深冷静如陈传兴教授请教影像文化的纷纭学脉与理路,又与执着本土情怀的文学家黄春明把谈摄影与民族、时代及人性的关系。他的杂志遍涉世界与当代摄影每一时段及领域,但始终秉承摄影的人文精神,寻求高于摄影的诸般立场。岛内及大陆的摄影运动,均在他热切的关注与介绍范围,尤可贵者,他自己也是一位精力饱满、目光锐利的摄影者,这为他庞大的研究工作注入活泼的感性与坚实的经验--我尤为欣赏他的那幅作品:地平线,一群孩子,其中一位翻滚空中。我问他:那幅照片,是上帝为你摁的快门吧?!他想了一想,随即露出率真的笑容--只有艺术家才有的率真--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
我不知道在卡蒂埃-布勒松与卡帕的时代,在东松照明与细江英公的国度,有没有阮义忠这样的人物在做阮先生这样的事,如果有,他们是谁?我知道法国有罗兰‧巴特,美国有桑塔格,日本有安部……如果中国多有类似的人物,可能我们并不那么需要阮先生以及他所显示的价值--这是何其可怜的价值,如上所述,中原大陆当代摄影意识的“启蒙”,竟是一位海峡彼岸“单独的人”,因此这是何其珍贵的价值,不然,我们怎能知道当今中国的影像文化尚存多少有待跋涉的路途?我不愿夸张阮先生的功绩,我也无意多谈他的作品及言论,我多么希望在他之外,我们周围有更多的人物如他那样,做着他曾一路做过的事。他的志业,开放给争论、批评,并期待超越。在这些事尚未发生、尚未展开之际,我相信眼下这一专辑给予我们难得的机会,认识中国当代摄影迟来的自觉,并再次认识阮义忠及其工作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