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九月底的一天,早就想见一见弘一法师的著名文学家和教育家叶圣陶,饭后上班路上,发现劈面过来的三辆人力车,中间一辆上坐的是丰子恺先生,前后两辆坐的是两位和尚,后一辆上的那位,清癯的脸,颔下有稀疏的长髯。叶圣陶想:那准是弘一法师了,这次或许能实现见一见他的愿望了。第二天,他真的接到了丰子恺约他星期日去功德林会见弘一法师的信件。
法师由弟子宽愿陪同,来沪后住江湾丰子恺家。打算将托送《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事办妥后,再往天津探亲。夏丐尊、丰子恺在功德林餐馆招待法师,一是想介绍几位对他倾慕已久的朋友,再就是让他和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相识,具体商谈向日本分赠《戒相表记》的细节。
凤阳路功德林楼上,法师站在靠窗左角光线最明亮的地方,脸上略带微笑,细小的眼睛眸子里放射着晶莹的光。每当一位陪客进来的时候,由夏丐尊或是丰子恺居间介绍,法师则双手合十,表示欢迎。
叶圣陶、李石岑①、周予同②等近十位客人,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没多少话要同法师交谈似的。或许是僧俗殊途、尘净异致造成的矜持吧,餐室中的气氛有点儿寂寞凝注。事后,叶圣陶在回忆此情此景时说:"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没多少话要同法师交谈似的。或许是僧俗殊途、尘净异致造成的矜持吧,餐室中的气氛有点儿寂寞凝注。事后,叶圣陶在回忆此情此景时说:"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内山完造,即为鲁迅与之颇多交往的内山书店老板。夏丐尊事前告诉过他,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因此他在十一点钟前赶到了功德林。
餐会当然是素席。作陪的几位友人,看到法师用那双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音乐的手,郑重地挟起一荚豇豆或是一片蔬菜,欢喜满足地送入口里去咀嚼时的那般神情,直惭愧自己平时狼吞虎咽的吃相。"这碟子是酱油吧?"法师指了指说。
以为法师要酱油,坐他旁边的人就把酱油碟子移到他面前。"不,是内山居士要。"法师说。
果然,内山先生道谢后把碟子拿了过去。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了他的愿欲。,李石岑先生是位哲学家,爱谈人生问题,写过《人生哲学》、《人格之真诠》、《中国哲学十讲》等著作。席间,他请法师谈一点有关人生的意见。"惭愧",法师虔敬地回答说,"没有研究,
不能说什么。"法师这样回答,容易使人误解:学佛的人而对于人生问题没有研究,依通常的见解,至少是一句笑话。是他有研究而不肯说吧!但看看他那恳切的神情,又觉得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说话的神情,说明他的确没有研究过所谓人生问题。研究某种东西,是要与其接触的,法师一心持律,一心念佛,他没有余裕再去接触别的东西。不谈人生问题,谈佛学?大家又觉得不是餐桌上的话题,所以只好彼此客气地吃饭。
弘一法师在丰子恺家等候着天津之行的时机。丰正与弘一的另一位学生裘梦痕选编一册《中文名歌五十曲》,原就准备选人几首法师在俗时创作的歌曲。现在老师恰好在这里,不但可以请他指点如何选编的原则,也能把他的具体曲目确定下来。经过几次商谈,以下述两个方面作为选编的标准:。对于曲要求其旋律的正大与美丽;对于歌要求其诗歌与音乐的融合。"具有"深大的心灵","又兼备文才与乐才"的弘一法师,他在俗时所作的歌曲,被选人了十三首。
法师在丰家等候期间,有几件与"缘"有关的事,很富意味。
从去年开始,丰子恺在楼上的房间中,摆上了释迦牟尼像,并设置了供桌。一天晚上,丰与老师长谈。交谈中,丰请老师为自己的房舍取一堂号。法师让他在小方纸片上写了许多自己喜欢而又能互相搭配成词语的字,分别团成纸球后撒在佛像前的供桌上,抓阄定夺。丰子恺连抓两次,都是个"缘"字,于是定其堂号为"缘缘堂"。不知道是丰子恺有缘,还是弘一法师有缘,反正从这天晚上开始,作为中国现代著名画家和作家的丰子恺,有了"缘缘堂"这个堂号,从而也有了以堂号命名、声闻中外、独具一格的"缘缘堂随笔"。这是与弘一法师有关的一"缘"。
还有一"缘"。也是在一天晚上,丰子恺上楼与法师闲谈。法师脸上流溢着喜悦之色,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指着作者的名字对丰说:"写这书的谢颂羔居士,你认识他吗?"丰子恺见他拿的是作者赠送的《理想中人》。这书原是放在书架下层的,只因小孩子喜欢玩火车的游戏,前两天被拿出来铺在床上,当作铁路。后来火车开毕了,这书没有放回原处,放到了书架中层的外面,最容易拿着的地方。现在被法师抽着了。丰子恺回答说:"谢颂羔君是我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这书很好!是本很有益的书。这位谢居士住在上海吗?"法师又问。"他在北四川路路底的广学会中当编辑。我是常常同他见面的。"丰子恺说。
提到广学会,法师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说:"广学会创办很早。我年轻时住上海的时候,广学会就已经成立了,会员当中有许多热心而真挚的宗教徒。有个外国传教士叫李提摩太,在中国很有名。他曾经关心过佛法,翻译了一本《大乘起信论》。"从广学会的历史归结到谢颂羔的著作《理想中人》,法师又再次赞扬了这本书。并说:"我住在这里,一向不看你这书架上的书,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随手抽着了这一册。读了很感激,还以为你书架上大概有不少这类书。但检点了一下,别的都是关于绘画、音乐方面的日文书。因此说,能抽到谢颂羔居士的这册书,确是很奇妙的'缘'呢!"
法师这样说,丰子恺便想用人工来造成法师与谢颂羔相见的"缘",乘机说:"几时我邀请谢君来这里谈谈,先生以为如何?"
法师说:"请他来,很对人不起的。"话是这样说,脸上却表现出盼望的神色。
过了几天,法师写了一幅横额,"慈良清直"四个字,让丰子恺送给谢颂羔,表示请他来谈谈的意思。
谢颂羔见了横额,又听丰子恺说了事情原委,感激地说:"下星期日,我去府上拜访法师。"
约定的这天,丰子恺家的邻居陶载良备了素斋,请法师午餐,丰子恺和谢颂羔被邀作陪。席间,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相对而坐,愉快地谈笑着。丰子恺见此光景,浮想联翩,由造成这次法师与谢颂羔相见的"缘",瞑想到人世间种种"缘"的奇妙,......。后来,丰把法师和谢颂羔相见的前后经过,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种种联想写成文字记载下来。于是,又有了中国现代散文史上一篇充满了佛意的名作:《缘》。
弘一法师在丰子恺家住了一个多月,终于没有兑现"天津一行"的计划。
在法师准备返回永嘉的前几天,丰子恺对他说:"先生,有一件事想请您成全,不知道能不能办到?"
法师温缓地说:"什么事?但说无妨!"
丰子恺说:"您可能已经感觉到,近年来我也有了佛化的意思。前年的'五卅'惨案,去年的'三一八'屠杀,今年的'四一二'政变,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件接连发生,人性变得越来越凶残了。我以一介书生,虽有愤慨,却无力执戈弄枪地去改变这种局面,只能以手中的一支笔,做些净化社会的事。但便是这样,也需要一种精神支柱。这些日子,我从先生身上,深切地感受到了佛的灵光的照耀,感受到了您的慈晖的薰染,对佛法佛理,对佛所宣示的境界,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与向往。您能为我证授皈依吗?"
"你要皈依?"乍听之下,法师有些意外,但他立即想起了这些天来在丰家的所见所闻:一尊释迦牟尼佛像,端端正正地安置在供桌上,佛像旁边的两炷香,轻烟袅袅,幽香扑鼻。原来,子恺家中有这些摆设,有这种氛围,并非仅仅因为我住在这里的缘故,他自己也有了这种向往。想到这里,法师欣然一笑,说:"子恺,你要皈依,很好。这是彻悟人生的必由之路。看来,你的因缘开始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