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护生画集》出版后两年--l942年,弘一法师在泉州圆寂。但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间,不管世道如何多变,个人遭际何等坎坷,丰子恺始终牢记着对恩师的承诺。按正常进程,第六集应于l980年出版。丰子恺在"文革"中备受折磨,身心俱损,自知不久于人世,但在那种转身防有鬼伺、投足常遇蛇伤的荆天棘地之中,他终于在1975年9月逝世之前,秘密地完成了百幅图画的绘制和说明文字的写作,并请书法家朱幼兰一一书写。
丰子恺于阴霾满天、颠沛沟壑之际,为报师恩,为践宿约,以其刚毅之意志,真挚之感情,画出护生画精品百幅,以待机缘。l978年,弘一法师的弟子、新加坡佛教总会主席广洽法师,粉碎"四人帮"之后首次回乡赴沪。他为丰子恺的高尚情操所感动:展阅遗稿,百感交集,什袭珍藏,亲携去乡返星,以筹出版。《护生画集》第六集于1979年弘一冥寿百岁之时,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并再版了一至五集。这样,我们才能看到一部完整的、全面实现了弘一法师和丰子恺等遗愿的六集《护生画集》。1993年,深圳海天出版社印制了精美的套封六册《护生画集》。这是中国大陆首次完整地出版这部巨著。叙述过整套《护生画集》的编绘出版过程,再来续说与弘一法师直接有关的该画集一二两集的事。
为这两集《护生画集》,法师除书写了全部文字(这是他为后世留下的书法精品之一),还分别以"贤瓶道人"和。即仁"为名,撰作题诗三十三首(第一集)、题偈四首(第二集),共三十七首。
在谈及这些作品时,法师对丰子恺说:"朽人已十数年未尝作诗。至于白话诗,向不能作,今勉强为之。初作时,稍觉吃力。以后即妙思泉涌,信手挥写,即可成就。其中颇有可观之作,是诚佛菩萨慈力冥加,匪可思议者矣。但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俟此册画集写毕,即不再作文作诗及书写等。唯偶写佛菩萨名号及书签,以结善缘耳。"此画集中,题诗并书写,实为今生最后之纪念。而得与仁者之画及李居士之戒杀白话文合册刊行①,亦可谓殊胜之因缘矣。"
他又嘱咐说:"但朽人作此白话诗事,乞勿与他人谈及。"(1928年旧历八月信)这是因为,按照佛教观念,绘画、音乐、诗词之类,都是人 间俗事,非佛门中人所为。法师之隐去真名,署以"贤瓶道人"和"即仁",也是这个缘故吧。
这些题诗、题偈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以法界众生与人同体为主题,普劝世人长养慈心,放生戒杀。如:《今日与明朝》、《亲与子》、《儿戏》、《沉溺》、《倘使羊识字》、《乞命》、《喜庆的代价》、《囚徒之歌》、《诱杀》、《倒悬》、《尸林》、《蚕的刑具》等。这些文字,依据画面所提供的形象,描写出鸡鸭猪羊鱼鸟等动物,被捕杀饕餮时恐怖狼藉之情状,以期触动唤起人的怜悯爱护之心。这是一种反面的提醒和警告。从佛教观念来看,一切众生和作为众生之一的人,是同体的,没有区别的。以此,丰子恺的那些画面和法师的说明文字,与其说是在戒杀生物,不如更确切地说,是在戒杀人类。
第二类:借助动物间相亲相爱、生离死别之情,唤起人类的护生意识。如《生的扶持》、《母之羽》、《诀别之音》、《生离欤?死别欤?》等。《生的扶持》:画面是两只螃蟹,背驮着另一只受伤少足的同伴。是将它扶持到洞穴中去休养吧。题诗则说:。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知?"《母之羽》的画面是四只小鸡,围绕着一堆羽毛,恋母之态令人凄心。题诗说的是:"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念此亲爱情,能勿凄心否?"法师还在文末注明了这一构思来源于《感应类钞》。该钞说:"眉州鲜于氏,因合药碾一蝙蝠为末。及和剂时,有数小蝙蝠,围聚其上,面目未开,盖识母亲而来也。一家为之洒泪。"诗中所作感叹:"物知慈悲,人何不知?"这是在启告世人:不只要爱护生物,人更应相爱。
第三类:这是一组正面宣传护生的文字。如《仁兽》一作,法师在文尾特意加上了这样一段说明文字:"儿时读《毛诗'麟趾章》,注云:'麟为仁兽,不践生草,不履生虫'。余讽其文,深为感叹。四十年来,未尝忘怀。今撰护生诗歌,引述其义;后之览者,幸共知所警惕焉。"《老鸭造像》一诗曰:"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日生。老鸭札札,延鸡哀鸣。我为赎归,畜于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文末有这样的说明:"戊辰十一月,余乘番舶,见有老鸭囚于樊,将斋送他乡,以饷病者,谓食其肉,可起沉疴。余悯鸭老,而将受戮,乃乞舶主,为之哀请,以三金赎老鸭。归属子恺图其形,补入画集,聊志遗念。"这段文字,不仅说明了法师到沪编定《护生画集》的某些情景,也表明他是一个以身作则的大慈大悲的护生者。《农夫与乳母》一诗,从牛对人的恩德--供人牛奶、为人耕作,昭示人们不能忘了它的养育之恩而将其屠杀。由此还赞扬了西方人道主义学者"不啖老牛肉,淡泊乐蔬食"的美风。它如《生机》、《雀巢可俯而窥》、《冬日的同乐》、《中秋同乐会》和《凤在列树》等篇,描述和赞颂了重视护生之后出现的,人与自然界一片和谐共乐的动人境界。
《护生画集》一、二集,相距十年。第二集与第一集相较,负责绘画的丰子恺,其作风渐近自然,而书写题诗的弘一法师,亦人书俱老。至于内容旨趣,前后更有大的不同。始终关注《护生画集》的夏丐尊,在第二集序言中说:"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者。续集则一无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几使阅者不信此乃劝善之书。盖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显正即护生。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始为究竟也。"夏丐尊的观察与评论是正确的,但"初集多著眼于斥妄即戒杀",对法师来说,实有其不得不然的原因。他当时只能在现有的画幅中进行挑选与排列。
尽管他向丰子恺、李圆净,反复申述过有关的宗旨;两位居士或许是由于时间上的限制,或许是由于对法师拟定的宗旨领会不透,因此最后提供的画幅,还是斥妄之作多于正面宣传的护生之作。
几个插曲。
一次,法师到丰子恺家,丰请他坐藤椅子。他把椅子轻轻地摇动了几下,然后才慢慢地坐下去。起先,丰不敢问法师为何摇动椅子,后来见他每次都如此,便启问个中原由。法师回答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条之间,也许有些小虫子伏着。猛然坐下去,会把它们压死的,
一年冬天,法师掩关闽南蓬壹普济寺,见有老鼠饥寒交迫,动了恻隐之心,将有意剩下的饭食定时放置墙隅,施行所谓"爱鼠常留饭"的办法。久而久之,老鼠每于中午十一时闹钟一响,必出来向法师求食。老鼠也实行过时不食的戒律了!法师还命寺役搜集破布废棉,为老鼠结窠。这又有如《华严经》所云:"我于一切众生,当如慈母"了。
弘一法师不仅反复宏扬戒杀护生的意义,更在实践中身体力行,作出榜样。
《护生画集》第一集出版后,社会反响热烈。大中书局、大法轮书局、佛学书局等多家佛教出版机构相继翻印,更扩大了它的流通范围。
丰子恺在另一篇文章《则勿毁之已》中又说:"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是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一毪,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故读《护生画集》,须体会其'理',不可执著其事。"
1950年出版《护生画集》第三集,丰子恺又在二千多字的自序中,用一千多字专门谈了护生画的宗旨和意义。可见其护生信念之坚定和维护护生画的不遗余力。
但丰子恺为护生画一事而和曹聚仁绝交,实在是误会所致,是由于两人的信仰和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丰以佛教眼光,自然会十分看重护生画的作用与意义;从其奉行的护生观念上看,他也确实没有把护生与抗战杀敌加以对立,相反,他是想把二者统一起来,把护生作为抗战的一种补充。但平心而论,丰子恺及其老师弘一法师等人的护生观念,在平时是可以理解、也容易理解的,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时期--比如遭受外敌入侵、需要民众起来抗战杀敌的时候,笼统地提倡护生,却就不易为人所理解,甚至会引起误解了。你向敌人去要求护生,敌人能接受吗?能由于你在提倡护生而改弦易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你向正在遭受侵略的孩子们去提倡"爱护蚂蚁",免得他们"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这是不是又弄混了对象、时间和地点呢?曹聚仁虽然并不信佛(至少在彼时彼地是那样),但未必就不赞同护生吧。丰以为曹说他们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只是听别人传言而已。曹在彼时彼地有"'慈悲'这一种概念,对敌人是不该留存着了"的想法,也不能说是错的。彼时彼地,在曹聚仁,恐怕是觉得护生的作用与意义再大再重要,也不能替代抗战杀敌本身吧!或者是觉得,在彼时彼地,笼统地倡导戒杀护生有副作用的缘故吧!以此来看,丰子恺由于误解而与曹聚仁绝交,是很令人遗憾的。在丰、曹两位学生争论和最终绝交的过程中,人们没有看到他们的老师弘一法师的任何反应,但可以猜测到的是:他恐怕是倾向于丰子恺一边的吧!
佛门的有些主张与行为,俗人是难以理解与接受的。但从现代人应有环保意识这个角度上说,除了苍蝇、蚊子、臭虫、老鼠以及庭中杂草等一类危及人类健康和生存状态的动植物,无须戒杀保护,佛门倡导的戒杀护生论,确有可取之处。戒杀护生必与吃素相连。但即是素食主义者,为健康计,也难免与杀生行为发生直接或间接关系。这就有了矛盾,形成一种悖论。如何自圆其说?英国文学家萧伯纳是提倡素食的。当一位朋友向他咨询:"假如我不得已而必须吃动物,该怎么办?"萧翁回答说:"那么,你须杀得快当,不要使动物多受其痛。"这话引起了英国素食主义者的不满,攻击萧的失言。其实,萧的主张和态度,倒是更为理性一些,显得通脱灵活而可行。他是从人本位立论的。唯有以是否有益于整个人类的生存、发展和提高为准则,戒杀护生才有积极的意义。一一但愿这不是多余的题外话。